中国人读书,有一种背诵的传统。
我没有赶上念私塾的机会,但知道念私塾是要天天念、天天背的,从《三字经》到《四书五经》、《古文观止》等,要求逐段逐篇地背诵,背不出来,就要挨戒尺、木板的敲打。这种枯燥、刻板的读书方式,令人望而生畏,我曾以未经历它而暗自庆幸。但后来又发现,许多“国学”大师,或在传统思想、文化方面根底扎实和有所成就的人,多半是从那里走过来的,是由于他们在青少年时期就下过苦功、谙熟古代文化典籍的缘故。这样,我没有那段苦读苦背的经历,却又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损失和差距。
学习,总得有所记忆,我们当然要提倡有机的、理解的记忆,而不主张机械的死记硬背。但我们却不能一概地反对背诵。比如,唐诗宋词、古典文学中的名作名篇,经过反复吟诵或朗读,若能背下一些篇章,对提高人们的文化素养,是大有裨益的。学习外语,显然不能不背诵,有的英语教师提倡学生背诵《新概念英语》,因为它编写得相当完善,其中的课文不但是地道的英语,而且读来十分有趣,若能背诵,真是事半功倍。然而,什么当背,什么不当背,却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。
50年代中期,我上大学哲学系时,新的哲学教材尚未编成,教师上课一般只发一个提纲,考试主要采取国外传入的口试的方式,每周课程很多,课堂上恨不得一字不漏地把教师所讲的记下来,考试前主要是背笔记。我虽然大都能考上“优”的成绩,但考完以后,那些笔记上的内容也忘得差不多了,攻读原著和独立思考的习惯并未养成。到毕业时,先哲们的原汁原味的代表作,并没有读上几本。四十多年过去了,学校的情况有不少变化。现在编写、出版的教材很多,学生听课用不着那么紧张地记笔记了;特别是近廿年来,青年们的思想也更为活跃。但是,文科教学的基本格局却似乎没有多大变化。从小学、中学到大学,甚至到研究生阶段,为了通过层层考试(特别是升学考试),学生基本上没有摆脱以阅读、背诵教材为主的状况。我曾经问过几个哲学专业四年级的大学生,读过《论语》、《周易》、《老子》没有?读过张载、王夫之的著作没有?读过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没有?读过康德、黑格尔的著作没有?读过马克思的《共产党宣言》和《资本论》没有?我得到的回答,是一连五个“没有”。什么原因呢?通过考试,只要读教材、讲义,再加上听课笔记就够了,这些东西比哲学原著要容易读得多,至于原著本身,只读过一点选编的个别部分和段落,也就满足了。而且,这样的大学毕业生,再经过几本指定教材的阅读和背诵,又可能比较顺利地考上研究生。这种状况使我感到惊愕和困惑。我还见到有些悟性较好的青年,因不愿作这种硬背教材的考试准备,有的报考屡次不中,有的一开始就干脆放弃大学或研究生的报考。实际上,在专业学习上真正比较出色,或日后较有成就、在学术领域发挥显著作用的人,一般都不受某些教材和考试制度的束缚,主动钻研原著,善于独立思考和创新研究。教材的利用当然是必要的,但目前出版的教材,确实有各种参差不齐的情况。若以“哲学原理”为例,已经出版的至少不下数百种。其中固然有观点明确、论理清晰,不乏真知灼见的上乘之作,但看来只占少数,多数属于缺乏新意和特点的一般论述或平庸之作,还有一些是单纯为了“出成果”、评职称而辗转抄袭、拼凑而成的急就篇。如果不加辨析地指定为学习哲学、准备考试的教材,岂不容易束缚思想,发生误导作用?引导学生限于阅读和背诵这些内容,难道不易导致思想的贫乏么?
前几年从报纸上看到,我国文化界耆宿赵朴初等先生,在全国政协会议上发出紧急呼吁,为了使我国文化的历史长河不至中断,使文化典籍的阅读和研究后继有人,迫切需要建立幼年古典学校。最近,又欣喜地得知,舒乙等先生创办的圣陶学校已正式开学,第一批招收了四、五十个少年儿童,要求在十年内背诵诗970首,词曲700首,文680篇,总共2350首/篇,学习期间,平均每人每天至少背诵一首诗、词或一篇古文(见1998年12月24日《中国科学报》)。这个背诵的量是不是大了一些?可留待今后总结经验。这里使我十分赞赏的至少有两点:一是要求阅读、背诵的都是文化典籍中的精品,让学生一下就扑到文化的脉源上;二是从少年开始培养,经过严格训练,极其有利于出人才。而且,这种培养是与现代科学文化知识的教育,与电脑、外语的学习相结合的。当然,要承接中华传统文化的薪火,要切实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,单靠办一个或几个少年古典学校,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。但我们从这里看到一种希望,一种人文学科教育改革的思路。
攻读文化原典,是人文学科培养人才的基本功,是在学术领域登堂入室的必经之路。因为正是这些经典原著,凝结了人类和民族的智慧,经受了历史的淘选和检验,是治学问道的可靠凭藉。对于这类著作,正如宋朝朱熹所说:“读书之法,先要熟读。须是正看背看,左看右看。看得是了,未可便说道是,更须反复玩味。”就是说,要读懂、读深、读熟,读出自己的体会和见解来。当前的文科教育,使学生把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困守在一般的教材、讲义上,在我看来,这是我们教育领域的一个重大误区。应当走出这个误区,回到精神文化的家园,在活生生的人类文化之树上开花、结实。这也许是我国人文学科从应试教育转向素质教育的一个关节点,是高质量地培养人才的出路和希望所在。